麻三变

【牛旋风相关】吃亏

*灵感源自b站弹幕:牛旋风在六奇阁试药后神经错乱,提斧乱砍:“你杀了俺老婆,八十岁的老娘……”逗逗以为是用药过量的后遗症,可如果这都是他经历过的真事呢?

*此篇献给重情重义的老牛。写的是老牛自己的故事,应该是比较冷的题材了,希望小可爱们食用愉快。

正文如下:

牛旋风这一辈子怕过很多,高高王座上的教主、水牢里的鳄鱼、武功高强的七剑……他甚至对待谁都一团和气的护法都是隐隐带些畏惧的。但没人知道,很久很久以前,他最怕的是一个一点武功都没有的女人。

他从小就蠢得鹤立鸡群,寻常人的笨是脑子慢半拍,而他的牛脑能慢到一首完整的曲子弹完、卖艺人连钱都讨了一圈。长大后稍微懂些事,他做出的第一个正常人水准的推理,就是猜测自己的亲身父母应该是养着养着发现这个孩子脑子不太灵光,于是才会把刚能颤巍巍扶着墙走路的他摸黑带到野外扔掉的。

三四岁的孩子是能记事的。他记得那一晚的风很冷,他哭得撕心裂肺,却一直等不到答应过一会就回来接他的爹娘。他慢慢意识到自己是被抛弃了。这个念头一出来就打消不掉;山影幢幢,像大张着的野兽的嘴;他感到世界就剩了自己一个人,随时都要被夜幕吞掉。

后来他瑟缩着蜷在地上睡着了。他模模糊糊记得是一双妇人的手把他牵起、再带他回家的。那双手干燥有力,带着厚茧,是惯于在田里劳作的女人的手。牛嫂是孀居妇人,也没有个一儿半女的,平常没有一个人能从她那里占去一点便宜,不知怎么她那天居然大发善心带了个陌生孩子回家。她的亡夫姓牛,于是她给他起名叫牛旋风。

“小瘟神,谁叫老娘那天第一个见到你。我那天本来要早早出去占摊卖菜,没想看到你嘴唇都冻得紫了,不然我才不做这揩屁股的活。”薄嘴唇的人都能说会道,她骂起人来上下嘴皮子翻飞,说三百句都不带重样。村里不是没人眼馋她亡夫给她留下的房子田产,却都因为顾忌着黄土里祖宗十八代的耳畔清净,不去轻易招惹她。之前她一个人时,种些菜蔬、做些纺织活计,日子过得绰绰有余。现在带着一个孩子未免手头紧巴,于是她动不动就骂牛旋风是赔钱祖宗,自己当初是猪油蒙了心才做了赔本买卖。

牛旋风每逢这时就缩了脖子、立在墙角不吭声,就算让他说什么时,他嘴笨也说不出来。牛嫂曾疑心他是个哑巴,再不然就是傻子,因此她留心观察,慢慢发现他既不哑也不傻,而是天生脑袋缺根筋时,不由喜出望外。

他就这样孤零零地长大了。村里同龄孩子嫌弃他蠢,常结伙欺负他:抢走他好不容易从牛嫂处求来的糖块、伸脚把他绊倒在地上、或者围住他唱自编的顺口溜:

牛旋风,块头大,

天下第一傻。

没爹也没娘,

还被牛嫂骂。

他受了委屈只会哭,一路哭到正在屋里做饭的牛嫂怀里,把眼泪鼻涕都抹到她浆洗得发白的蓝布罩衫上,气得她操起锅铲直往他身上打。

到吃饭时他仍哭得打嗝不停,牛嫂恨铁不成钢地把他的碗筷摔到桌上,再珍而重之地把自己的碗捧了过来。他饭量大,用着有一个豁口的粗瓷大碗;牛嫂自己的碗上漆着白釉,画着两只比翼齐飞的红鸳鸯。这是她的心头宝贝,当年陪嫁过来的嫁妆。

一碟菜、两只碗立在桌上,他见到饭菜就忘记了哭,闷头只顾扒饭。牛嫂做饭的手艺是一绝,小白菜细嫩得像玉、苦苣在盘里张牙舞爪、卤好的鸡蛋头顶冒着热气、黍米饭也被蒸得颗颗饱满……不见肉,山野小菜却也能被她做出绝味。此后那么多年,他再没尝过一样的味道。

“那帮猴孙今天又说你什么了?”她冷笑。

“说俺蠢……”这么一提,他眼泪又要下来。

“我看说的一点不错,你就是蠢。老娘还没死你嚎什么丧,吃饭。”她毫不留情,一筷子敲在他头上。

他是被她打怕了的,半天不敢吭声,却又忍不住控诉:“他们还笑我没爹没娘。”

她皱了眉头咬牙:”老娘不是娘?你亲爹亲娘拍拍屁股扔下你走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这么大,你个小白眼狼倒真没有良心。”

“他们肯定是嫌俺脑子笨才扔掉俺的……“她从来不避讳牛旋风是被自己捡来的事实,牛旋风联系到自己前两天的猜想,越发觉得世态炎凉,嘤嘤哭个不住。

她不笑了,搜肠刮肚仿佛是想找句话安慰他,毕生绝学却都是动词与亲戚的组合。最后从牙缝里极不情愿挤出来的不带脏字的话硬邦邦地不近人情,与她平时骂人的口气没差:“世上最好吃的是亏,知道吗?傻人有傻福,你蠢得到家,命肯定比他们都大。”

这句话他记了很久,一直到身体被一排冷箭贯穿的时候都记得。

再大些,村里的孩子们都被打发到私塾里读书。她勉强凑齐了束脩送他去上学,每天牛旋风回来,她都要把学堂里的事细细盘问。

“今天学了些什么?”

“讲的是《三字经》。先生说了:‘人之猪,性本善……’”

“扯你娘的臊,我不信书里会说人是猪!”

“先生就是这么讲的!先生还说近猪者赤近墨者黑,也许圣人就以为猪是好的呢?”

他上课老睡觉,哈喇子垂到书上能扯一尺长。牛嫂不识字,挑不出他的错,于是信以为真。他以为自己突然开窍聪明不少,于是存了心戏弄这个平常对自己非打即骂的妇女。开始一段时间风平浪静,他自诩老牛智勇双全已经天下无敌,谁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牛嫂竟专程跑到私塾里求证儿子讲过的人猪之辨,被先生弄了个大红脸。

再回到家时牛嫂一身恶气宛如索命罗刹,他打个寒战转头想跑,被她一把抓住,掂起烧火棍劈头盖脸地打。

“娘,俺错了!你饶了俺这一回吧!”他从没被抽得这样疼过,痛得龇牙咧嘴。

“住嘴,我以为你老实,没想到养出来的是这种满口放屁的东西!先生说你读书从没上过心,你犯了浑,怎么不记记对不对得住老娘的银子,对不对得住你自己?”牛嫂咬牙切齿,手底下动作不停,一棍棍敲得更狠。

“对不起,俺不是故意的……”

这一顿打得他三天下不来床,他屁股肿的老高,连翻身也不能,只能瞪大牛眼瞅着屋顶思考人生,得出的结论是犯错不道歉就会被娘打死。随牛嫂烧火棍被打蔫的还有他刚探头的机灵劲,他权衡利弊,决定再不敢耍花样,还是做个老实人为宜。

后来牛嫂看他不是读书的材料,索性送他去山下的镇子里练武,他的蛮力渐渐被发掘出来。出师时教头送他一对板斧,他哐哐碰着双斧跟牛嫂炫耀。她看着他,先是笑,后来却擦起眼泪:“我儿长大了。你的小时候别人都笑话你笨,现在谁家孩子有我的旋风出息?”

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他要去村外谋生,她给他做了一身蓝布粗衣,衬得牛旋风粗眉大眼端端正正。被牛嫂同样小心翼翼裹在包袱里的,除了盘缠,还有她宝贝了几十年的那只碗。

牛旋风头脑不聪明,武艺却出类拔萃,不愁找不到去处。他先是替人走镖,逐渐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号。外面的花花世界是小村子不能企及的,没有牛嫂跟在身后敲打,他坏毛病沾了不少。吃喝嫖赌四大件,除了对女色不感兴趣,其余他样样精通。他身旁聚了一堆狐朋狗友,或是仰仗他的名头,或是拿他当冤大头,一群人日日赌钱、喝酒,把牛旋风的月钱葬送得精光。

整日出入酒楼,吃的是山珍海味珍馐美馔,娘的破碗是被他压在箱底的。和他混在一起的朋友笑话他穿的是粗布,他吹胡子瞪眼发了一通脾气:“谁敢看不起俺老牛?”回来对着镜子看了半天,到底把衣服换下来了,换成绸缎铺子里顶好的布料,一两银子一匹。

从没记起给娘买件衣服。他潜意识里娘是过不惯好日子的,就如同记不起自己小时候脑子笨,别人笑话他,明里暗里看不惯的其实是牛嫂一般。

她好强了一辈子,终究是一天天老下去了。她已打不动他,听了牛旋风做的荒唐事最多也只能骂上几句,转眼就被牛旋风忘到脑后。

又一年他回村看她,她灰白的头发稀疏,身旁却有一抹亮色。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梳着乌黑的辫子,看到他时害羞地低下了头。牛旋风大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他终于开窍一回,却苦于没念过书,讲不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类的酸话,只觉得这素未谋面的姑娘实在好看,就像村外开着的桃花一般。

他忙把牛嫂拉到一边问话:“娘,你什么时候又捡来一个?”

牛嫂”呸“的一声,却忍不住被逗得笑开了:”这是我侄女阿桃,她家里遭了变故,就来投奔咱们。一晃多少年不见,都长成这样俊的大姑娘了。你小时还见过她呢,莫非不记得了?“

牛旋风也跟着嘿嘿笑,摸着脑袋问道:“那她定了亲没有?”

他问得没头没尾,牛嫂听了登时沉下脸来:“她定不定亲和你没关系,我还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她是好姑娘,像你这样整天吃酒摇骰子的,趁早死了这条心。”

她依然有办法治住他。牛旋风急得乱转,然而酒和赌又舍不得不沾。此后他一得空就凑到牛嫂旁边献殷勤,牛嫂却从不松口。倒是阿桃,看着他跑进跑出的模样,常抿着嘴不住笑。

姑娘笑起来让他神魂颠倒,他跑得更加起劲。那天他下决定要把自己里里外外收拾一番,好教牛嫂和阿桃刮目相看。他的酒友指点他:“小姑娘见识浅,大多喜欢话本子里文弱书生那一款,牛爷你这种天天把斧子拴裤腰带上的怕是稍微有些粗犷。”

他听了深觉有理,于是借了一套书生穿的长衫,摇了把扇子去装样。还没走到家门口他就感叹书生实在不好当,长衫的下摆太窄,领口的扣子又太紧,他唯恐自己太过壮实撑坏了这一套。

他哐哐哐地敲门,出来的却是牛嫂。牛嫂看着他怪模怪样,简直没认出来:“你要是真有心,早就把书念好了,现在又装什么相?”

他不答话,觑着眼睛往里瞅:“阿桃呢?”

“回自己家去啦。”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手里的扇子跌落在地也顾不得捡:“你不是说她家里遭了变故吗?“

“是啊,如今她家事情了结了,自然是要走的。”

他不知怎么就坐到了地上,只觉眼前昏昏沉沉,比平常练武时还累不少。牛嫂去拉他,他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应道:“娘,让俺缓缓。”

她看了半天噗嗤一笑,说:“原来你是认真的,那我终于放心了。”说着便从屋后牵出个人来:“你看这是谁?”

牛旋风抬眼,姑娘红了脸依旧好看。她别过脸不敢看他,只轻声道:“牛大哥,你平日里那样打扮就已经很好。“

他又惊又喜,却找不到一句好听的话说,只能喃喃感叹道:“俺的个乖乖……”

牛旋风后来回忆起,总觉得那段日子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候。他盘了间小院,把牛嫂和阿桃都接来镇子里住,挣来的钱也都乖乖交到媳妇手里,不再乱花。他依然好赌好酒,所幸没闯过大篓子。阿桃也从不埋怨他,只在他玩的过火时含嗔带怒地瞪他一眼,他就被这双盈盈的秋水眼看得没了脾气。

那段日子也正是魔教蠢蠢欲动的时候。黑心虎卷土重来,盘踞黑虎崖,不断招募爪牙,许多名门正派都遭了魔教毒手,一时江湖人人自危。牛旋风无门无派,倒不以为意。他性子耿直,总以为自己不惹麻烦,麻烦是不会主动找上他的。

一天他走镖回来,屁股还没坐稳,就听见有人不耐烦地锤门。他只当是赌友盛情相约,没想到进来的却是两排黑衣小兵,个子矮小,步履整齐,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中间的一个男人。为首的一个小兵一板一眼地喊道:“恭迎堂主——”

猪无戒随手拨拉开报幕小兵,背着手踱到牛旋风眼前。他生得五短身材,圆头圆脑,笑起来堆起满脸的褶,活像刚出笼的包子,不过馅料是黑心的。他个子比一旁的小兵稍高一头,想必是费尽心机才找来一堆矮个部下,使自己的高度对比起来不显得太过难看。

“老猪我才荣升堂主不久,这么大张旗鼓岂不是让江湖好汉笑话。”他转头训斥部下,脸上却是一派春风得意之色,显然这番排场深得他心。

“我有要事要跟这位牛老兄谈,你们先都给我退下。”

被忽视了的牛旋风气得跳脚:“那你把这么多人带到俺家晃一圈干啥?”

猪无戒只装没听到,故作亲热道:“想必这位就是双斧牛旋风吧?久仰久仰。我是大名鼎鼎的魔教四堂主猪无戒,闲话不多说,俺老猪这番是奉我家教主之命来的。我们教主爱才如命,一心广纳良将,牛老兄威名在外……”

说到这里没了声,猪无戒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向阿桃,涎皮涎脸道:“这位小美人是什么人,长得这么标致?是俺牛老兄的妹子吗?俺老猪尚未娶妻——”

哐啷一声,是牛旋风把板斧掷到地上,截断了他的话根。猪无戒脸上堆出笑来,呈谄媚包子状:“啊呀,原来是牛老兄的媳妇,是兄弟说错话了,千万别动气。咳咳。我刚才说到牛老兄威名在外,又没个门派的,我家教主就动了求才之心,因此派俺来问问牛老兄,不知你有没有意向入我们魔教?“

最后一句他问得趾高气扬,想必是觉得教主已给足了牛旋风面子,他一旦推辞就是不识抬举。牛旋风没想到自己的威名已经传到了魔教教主耳朵里,他本就对正邪之分不敏感,听了猪无戒一番话早就打消了先前的怒气,乐呵呵搓着手道:“好说好说,只是不知道你们那魔教平日里都在干些啥?”

猪无戒见他上道,腆了肚子吹嘘道:“牛老兄,不是兄弟我诓你,魔教虽然名字不好听,实际却是个好去处。你到了教里,凭你的武功肯定也能做个堂主,百十来号部下都听你号令。教主对手下又极大方,金银财宝是一箱一箱地分啊。

他看着牛旋风忘乎所以的模样,在心里“呸”了一声。他投靠黑心虎时只想着魔教行事阴狠对自己脾性,却不防无意间着了道,被神仙丸治得死死的,只能死心塌地给黑心虎卖命。现在黑心虎手底正缺人使唤,相中了江湖盛传空有蛮力不长脑子的牛旋风,因此打发他来带人,今日一见这没脑子的评价果真名不虚传。他看在神仙丸解药的份上,是一定要把人诓回去的。

牛旋风已经意动,正要和猪无戒称兄道弟时,一旁的牛嫂适时发声:“旋风,我不准你去。”

猪无戒没想到有人横插一脚,气急败坏道:“是谁?是谁敢坏俺老猪的事?”

牛嫂向前一步,她刚才站在阴影里,是以猪无戒并没有在意。她平静地看向牛旋风,道:“旋风,我年纪也大了,你便是挣个金山银山我也享不了几年福。何况魔教又是个刀剑无眼的地方,你就算不在意自己,家里还有阿桃,你忍心撇下她一个吗?老娘今天话放在这里,我活着一日,你就一日不能去,等我死了便一切随你。”

她还顾虑着一层,却不能给牛旋风明说。牛旋风是个性子憨直的,说不好听些就是蠢。魔教恶名在外,教里的人肯定都不是善茬。面前的猪无戒三言两语就已经哄得牛旋风团团转,以后若他当真入了魔教,肯定是被人卖了都在帮人数钱。

她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面容覆上忧色:“旋风,我只希望你平安顺遂地过一辈子,不想让你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你长这么大娘就没求过你什么,今天你就听我一回劝吧。”

她从没说过这样的软话,牛旋风慌了神,忙安慰道:“娘不用再说,俺不去就是了。”他坦荡荡看向猪无戒:“猪堂主,俺娘把我养大,俺不能让她吃亏,这份恩情是一定要报的。你也听见俺娘刚说的话了,这次只能对不住你,还请你替俺跟你们教主解释一下。”

猪无戒心知大势已去,听到牛旋风最后一句傻话,忍不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教主哪是听人解释的人,若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俺老猪岂能留得小命在?

他脑中飞转,已经有了主意,冲牛嫂冷笑一声,道:“好,记住你今天的话,你以后可不要后悔。”临出门时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牛旋风一眼:“老牛,俺老猪卖你个面子,今日就这么罢了。不过若你以后有了什么麻烦,可以随时前往黑虎崖,我们教主最是惜才的,一定会不计前嫌接纳你。“

牛旋风心里一暖,不住点头道:“一定一定。”

正是因为猪无戒的这番话,几日后他被人追杀,别无去处时,只能孤注一掷去投靠黑心虎。

他遍体鳞伤,带着一身血迹逃到黑虎崖下。即使是白天,黑虎崖仍是阴暗幽邃。绝巘丛生,枯松倒挂,怪石耸立,遥望山顶隐约可见黑鹰盘旋,唳声高昂尖利,越过蜿蜒逼仄的甬道直击人心。他紧握着双斧,这是几日厮杀赋予他的本能:“俺是牛旋风,俺要见你们教主。”

把关小兵早就被猪无戒嘱咐过,急忙传信,不多时就有接引人来领他上山。牛旋风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崎岖山路上,他心里迷惘比痛楚更甚,总疑心自己是入了梦境,因此迟迟不敢相信这一切。

那晚他不过是晚归家了些,推开门却看见了娘和阿桃的尸首。阿桃眼睛睁得老大,胸前没着一柄刀,血流尚未干涸。牛嫂手中还握着半把青菜,显然是正准备给他择菜做饭。他擦擦眼睛,难以置信,死命掐自己一把却还是醒不过来。四周忽地围上一群持着兵刃的蒙面人,他红了眼提起双斧就战,一迭声问:“是你们害死了俺娘和媳妇?”却等不到人回答。蒙面人人多势众,他孤身一人,力战不支,又中了暗器,只能仓惶逃命,拼死奔到黑虎崖下。

接引人到了黑心虎殿口就不敢再前,禀过了狂刀怒剑两位侍卫,放牛旋风独自觐见。

大殿空旷,光线晦暗,高高王座上的魔教教主先前已犯过狂病,饮过血后正值清醒时分,饶有兴味地看着牛旋风跌跌撞撞走进来。

“俺是牛旋风,参见魔教教主。俺家里人都被人杀光了——”他的呼吸粗重起来,喉头哽了一瞬才继续发声:“俺又被那群蒙面人追杀,猪堂主说有了麻烦可以随时前往黑虎崖,教主会收留俺。俺再没别处去,只能跑到这里来。还请教主体谅俺这一回。”

他没有半点礼数,黑心虎却浑不在意,眸色一深,出言试探道:“你莫不是惹过什么仇家?”

牛旋风茫然抬头:“这……俺也不知道。俺走镖时不得已也杀过抢劫的土匪,兴许是惹到了这些人吧,除此之外俺再没结过仇。”

“孤会派人追查真相,还你一个公道。你且先在这里安心住下,贼子再胆大包天,也不敢闹到黑虎崖上。”黑心虎面容森冷,语调平静,自带一种王者的尊荣气度。牛旋风莫名心头一颤,不敢再看,畏惧如殿内寒气般跗上他的脚背,再一寸寸攀到他身上。

他终于机灵了一回,立马翻身跪下,以后他还要像这样跪千百遍:“教主大恩大德,俺牛旋风无以为报,以后给您做牛做马也绝无怨言。”

黑心虎运掌成风,内力挟着一样东西送到他眼前,别有深意道:“既是如此,就把这个吃了,以表你的忠心吧。”

几日奔命,身心俱疲,他快要支撑不住,眼前只余一团模糊惨淡的光晕。他强撑力气接住了那破风而来的东西,牛旋风摊开手,只见掌心是一枚小小药丸,泛着金属色的幽幽冷光。他不疑有他,也无心再想,仰头就把神仙丸吞下了肚。

……

“大奔兄弟,咱们来生再一起赌钱,一起喝酒……”

一个青壮汉子,大氅斜披,空对着一座孤坟。石雕墓碑上面刻着“牛旋风之墓”,此外再无年岁生平,右边落款是“弟大奔敬立”。暮冬霜重风寒,彤云密布,卷落一地鹅毛大雪。碎雪纷纷扰扰落了他一身,大奔也怔怔得顾不得揩,只对着那坟出神。

“兄弟啊,你可真是傻。”半晌,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紫色葫芦倒酒。一道水柱从葫芦口里斜斜滚落,淅淅沥沥地淋在牛旋风的坟头上。

“我这些年东奔西走,终于打听出来了你当年的事情。有些喽啰还惦记他们旧主子的余威,死不敢说,被我大奔爷爷一棍打得屁滚尿流,什么都招了个痛快。”他强作笑脸,说着豪气干云的话,却抚不平眉目间的萧索。

他和牛旋风以前一起赌骰子、饮酒取乐时互相看不惯对方的阵营。他看不起牛旋风入了魔教,牛旋风却一蹦三尺高,嚷着说黑心虎对他有救命之恩。就算是拼了老牛一条老命,今生也一定要报答的。

他再多问,老牛却不肯提了,只说自己当年遭了难,是黑心虎收留了他。他知道生离死别的滋味不好受,所以如今见最好的兄弟娶得了哑女当媳妇,也就相当于自己圆了未曾享过的梦,他老牛一旁看着心里都是痛快的。

“老牛啊老牛,你知不知道,当年派人杀了你老娘和媳妇的,就是黑心虎那混账,亏你还一心一意为他卖命。”说到这里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却再不会有一个人跳出来操着斧子反驳他,要跟他一争高下了。

坟是空的,里头没有埋人。当年断臂山一战,他仓促逃得性命,老牛又是魔教叛徒,自然没人替他敛尸。魔教被除后,他故地重游,山洞中却只余横七竖八的兵器。魔教兵卒和老牛的尸骨都没得一干二净,想必是附近有好心人替他们安了葬。

可这样他该怎么凭吊自己的兄弟呢?老牛没有家,他只能就近埋了他一双板斧,然后奔走寻访,为他求一个他挂念已久的真相,好让他黄泉路上走得明白。没想到真相却又这样可笑。

“我这些年戒了酒,为了你老牛少不得再喝一次,破个例。”他仰脖饮下葫芦里的残酒,冷不防被呛得咳嗽起来。他拍着胸脯匀了半天气,脸庞上有稍纵即逝的泪划过:“老牛你说说,当年喝不够的东西怎么尝起来这么苦呢,苦得喝不下,喝不下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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